兔子暴力

心理学上的俄狄浦斯情结即“弑父恋母”，但人们往往更关注“恋母”，忽视了“弑父”的前提。弗洛伊德认为“男孩对他的母亲发生了一种特殊的柔情，视母亲为自己的所有物，而把父亲看成是争得此所有物的敌人，并想取代父亲在父母关系中的地位……当他开始嫉恨父亲，想要拥有母亲的时候，自然会表现出对父亲的敌视……”我因此以为，在角色“恋母”的同时，应伴随着对父亲的反抗，再走深点，也可以表现为对整个父系权威的挑战。但以上三部电影却没有在此着墨过多。 小勇暂且不提（因为我认为《红颜》的“母子恋”只是个噱头）；在《兔子暴力》中，水青一门心思扑在曲婷身上，生父水浩像是可有可无，说不上爱，但更谈不上恨；《犬之力》原著小说中，Peter崇拜父亲、深爱父亲，并在父亲的影响下坚定学医，甚至有读者将他们形容为“真善美家庭”。可以看出，至少在这几部电影里，角色的恋母更加纯粹，一切只关乎对母亲的爱。 先说《红颜》。 尽管它和《兔子暴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玉+方励的经典组合），但我认为，在恋母的表达上，《兔子暴力》和《犬之力》更为相似。 《红颜》中的母亲小云在中学时期意外怀孕，生下孩子（小勇）后，小云的母亲假称孩子死了，实则将孩子送养。然而孩子的姑姑，也就是小云男友的姐姐，偷偷将孩子留了下来，当自己的儿子养大。小勇长至十岁，与生母小云慢慢有了来往，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对彼此的身世均不知情，所谓的“母子恋”也都发生在这段不知情当中。偷窥洗澡、裸体画像、朋友打趣……这些略带猎奇色彩的情节其实很纯粹，无非是将年幼孩童对异性的懵懂好奇、以及血缘间的吸引力作了杂糅，本质上是不带两性意味的爱。 当小云的母亲将真相诉出后，小云的选择是放弃争夺小勇的抚养权，并离开小镇。临行前，她告诉小勇，“我们的鼻子，我们的嘴巴，还有我们的眼睛，都长得像是不是？还有我们的额头……以后我看到一个长得像我的人，我就晓得是你了。”这段台词所展现的是一位母亲的形象，尽管这位母亲没有尽到任何母亲的责任，尽管这位母亲并不知道如何去做母亲，但她对小勇的感情是发自本能的，极为纯净、极为温暖的母爱。我们不该过多的关注这部电影中所谓的“母子恋”，导演的视角也绝未过分地侧重此处。 我认为《红颜》主要刻画的还是女性生活历程中的悲惨和无奈，可以通过小云这个角色管中窥豹，看到社会对全体女性的压迫和暴力： 小云早孕，即便此时她还只是个中学生，仍旧被母亲辱骂不要脸，被街上的男人评头论足，肆意调戏——她的男友可不会为此受到“荡夫羞辱”。成年后进入剧团，像是自暴自弃般堕落，与有妇之夫不清不楚，东窗事发后，男人的老婆扯她的头发：“就是你勾引我丈夫”；男人的母亲咬她的胳膊：“就是你勾引我儿子”，男人的儿子捡石头砸她：“就是你勾引我爸爸”……经此一事，小云的内心已经变得空洞，与此同时和小勇也更加密切，暧昧的交杯酒、亲脸颊都发生在此次事件之后，因为她眼下生活中仅能拥有的，只有小勇带给她的温暖。 【在这里想夸一夸亲脸颊这场戏，演员的表演实在太过精彩。上一秒是她和小勇恣意奔跑，下一秒是她突如其来的沉默。这个转变丝毫不显生硬，反而让人（我）深有体会。我常觉得极尽的快乐后是极尽的落寞，一瞬的幸福无法掩盖生活痛苦的本质。小云也是如此，她的人生早已定调，小勇的爱于她而言如星星之火，温暖明亮，却无法燎原。】 电影的结局苍茫悲凉，小勇终究没有赶上小云的那趟绿皮火车，母亲若决意出走，母子二人便像天人永隔。 接下来再说《兔子暴力》和《犬之力》中的恋母主题。我认为这两部电影所刻画的恋母是十分标准的“畸恋”，表达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也与我的想象不谋而合，在此主要总结两点： 1.母职缺失，身份错位 母职缺失是因，身份错位是果。 两部电影中的母亲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引用B站某用户对《兔子暴力》的评论：“把万茜换成海清，就是纯纯的母女情了。”（没有说海清不好的意思） 母亲可以严格，如《青春变形记》中亚裔小孩恐惧的虎妈狼妈熊猫妈； 可以强悍，如《三块广告牌》中的凶猛野兽般的“硬汉派”老妈； 可以不善言辞，如《我的天才女友》中莱农母亲对她深沉厚重的爱； 可以温柔似水，参照tiktok《电影中每一位白人女士》系列……（不是 母亲可以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各类特质，但还有一些难以描述的、隐晦复杂的东西，一旦在母亲身上呈现，就难免滑向“畸形的爱”。 《犬之力》中的Rose不止一次地在Peter面前抛却母亲的“架子”。作为餐馆的老板，不敢下手处理鸡肉，求助儿子帮忙；不间断的酗酒，神志不清，身为成年人反而更不会约束行为；因Phill的针对而焦躁恐惧，心理崩溃，精神脆弱…… Peter面对一位不像母亲的母亲，自然而然成长为一个不像儿子的儿子。自从父亲死后，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母亲快乐，俨然代替父亲接手了保护者的角色。他想让母亲住进豪宅，过上优越的生活，想让母亲活得像位贵妇人，当他发觉母亲再婚后的日子如同噩梦，便对Phill暗下杀心。他为Rose遮蔽风雨，驱逐她身边一切不遂心愿的障碍。 此外，他对母亲鲜少称呼“mom”，更多时候是直呼其名，这点在原著小说中十分直白：“他会叫她Rose，很久以来她一直觉得困惑，但她绝不会去询问他的动机，或许是害怕他的答案会揭示出一种不那么圣洁的爱。” 《兔子暴力》中的曲婷，只能用离谱来形容。Rose尽管有诸多不适宜之处，但也仍拥有作为母亲的基本特质，曲婷则是完全缺失。 且不说生了孩子不到一年就跑了，隔了十六年回家后，初见女儿的态度还轻浮得像面对小情人。当看到水青把自己那些旧物什像宝一样收在盒子里，脱口而出“你怎么像我妈一样爱收我小时候的东西”；她和水青的朋友们打成一片，吃喝玩乐，酒后开车，嗨到半夜，甚至想和水青的班草男同学发展出点关系，全然一副中学时期社会大姐头的模样。水青提出假绑架后，曲婷尽管有过犹豫，但大体上是对她言听计从，她把水青当做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大计谋划的军师，这种极端的信任感，往往只出自于年幼的孩子对父母的无条件信任。 水青本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性格内敛，沉默寡言，情感淡薄。可她的自我意识依附于曲婷蔓延生长。 她像母亲眷念女儿一样眷念曲婷。我们常听母亲说“你小的时候，我……”类似的话，常是母亲对我们送的小礼物无比欣慰，爱不释手，常看到母亲细细端详我们幼时的照片。在电影中，却是水青向曲婷絮絮叨叨地说“我小的时候，你……”，是水青把曲婷随手送的破手机壳视若珍宝（哪怕尺寸不合适也要把手机硬塞进去），是水青把曲婷的老照片摩挲到发白，靠着一岁时的零星记忆，夜复一夜在脑海里还原她梦里的曲婷。 她还像丈夫保护妻子一样保护曲婷。幽暗的空间，陌生的高大男性，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拎起戏台上的棍子便冲上前，我们几乎能切身感知到她勃然爆发的保护欲，还有她接近猎食者般的动物本能。 【电影中的小细节：亲额头的那场戏，导演给了李庚希一定的自由发挥空间，没有要求她必须亲吻，说也可以“闻一闻”，但最终定下的还是电影中的亲吻额头。我个人认为吻额头比闻一闻更合适。吻额头的动作往往适用于强势者对弱势者、父母对子女，有关怀、宠溺、照顾、给予安全之感，而“闻”的动作更显下对上的依恋。此时的水青已开始谋划大局，她将自己视为曲婷忠诚的守护者，单膝跪地，弯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她对曲婷带有骑士般的虔诚。】 2.两性（防夹）暗示的表露 如果没有性意味的展现，恋母的命题就站不住脚。不同于《红颜》的角色设定，《犬之力》和《兔子暴力》这两部电影中的“子”都处在一个性意识明朗/萌动的年龄段。Peter已经上了大学，水青则是正当青春期的高中生，十岁的小勇即便也有对异性的好奇，但年龄的限制让他只能停留在好奇的阶段（这里仅针对电影背景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以从这一方面，我也认为用“母子恋”来形容《红颜》是夸大其词。 《犬之力》中的性意味可以说是明示。Rose穿着睡衣的那场戏，面对Peter领口敞开，毫不避讳，对话的后半程，她走近Peter，捧住他的脸，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对话，像极了一对凄苦恋人。 再搬些豆瓣分享的小说中的描写：“现在他站在她的卧房里，对这里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在，因为一个陌生人有权利在这儿扮演丈夫……这里那个男人的私人物品和她的东西放在一起，他的剃须刀就在她的香水旁边。” Peter将自己放在了与George平级的视角，他眼中观察到的不是父亲与母亲，而是母亲与一个陌生男人。剃须刀和香水是日常用品，但其无异于是将背后二人的亲密关系昭告于众。 而后，Rose回忆自己的学校生活，讨论到情人节时，Peter的反应是“你在那时候也非常美”、甚至“Peter说这句话时带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强烈情感，Rose睁大眼睛看着他，注意到罕见的红晕涌上了他苍白的脸颊。” 《兔子暴力》在此方面的表露更加内敛晦涩，或许也是受制于母女的同性别限制，许多行为的解读不像异性母子间那样清晰明了。 羊肉粉摊前的初次相遇极有意思。曲婷和她那群不正经的闺蜜们互相打趣，正谈到昨晚的哪个小帅哥长得真帅，话音未落，水青便和她四目相对。谁能想到，水青面对十几年未见的亲生母亲，走过去的第一句话是“借个火”。无法想象这种充满暧昧、挑逗意味的开场词会如此大胆地用在母女之间。我猜测，是因曲婷与闺蜜们讨论的异性话题带偏了水青不可自控的潜意识。此时的水青，像个毛头小孩鼓足了勇气朝喜欢的女性搭讪。这句蹩脚的“借个火”，像是从某部古惑仔爱情电影中学来的，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只为在曲婷面前故作成熟和洒脱。曲婷的反应更是离谱（对曲婷的形容仅剩“离谱”二字），不仅娇滴滴地抛出一句“要抽烟啊？”，甚至把脸贴过去，无限逼近水青，吓得水青手足无措，落荒而逃。我实在无法弄懂她行为的动机。 水青对“母亲”这个陌生角色的初始想象如何，我们无从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与曲婷相遇后，她心中的“母亲”便与性感明媚、风情万种等具有性意味的词汇挂上了钩。 曲婷带水青回家，翻出了当年的结婚戒指，当着水浩的面将它戴在水青的无名指上。我将戒指看作水浩和曲婷间性缘关系的标志物，婚姻已然破裂，唯有水青是他们彼此的延续。代表着两性结合的戒指从水浩身上剥离，转移到水青身上。于曲婷来说，夫应已消失，而又未完全消失，女儿的无名指承载了夫职的标志，如何融入，如何自处，难以再展开更具体的想象。 再说后来的酒店情节。母亲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被性侵的状况，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水青走入房间，先是看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再是看到曲婷背对着自己穿上衣服，此时的情境尚可形容为凶险，无暇顾及其他，但当曲婷被带回到住处，在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片刻，曲婷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水青？尴尬、羞愧、麻木，似乎都无法准确形容。 整体观感来看，我认为水青的爱更为极致。 Peter愿为Rose奉献，可他本性便阴冷恶毒，漠视生命，他谋杀Phill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杀人对他来说算不得难事，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能秉持理性，深谋远虑，与Rose的纠葛中也掺杂了或多或少的个人私欲。 水青对曲婷的爱冲昏了她的头脑，理性的谋划建立在维护疯狂的基础之上，一往无前，甘愿自毁。水青将曲婷看作生命中不可丢失的唯一信仰，她走下的每一步，背后都是曲婷带来的精神力量，她所展现的每一种人格，都产自于曲婷的需要。 她被曲婷生下，她为曲婷而生。 马悦悦半开玩笑的“遗言”，于水青是真正的遗言。 如果我们走进隧道，真的再也出不来了，我唯一想对你说的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