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难免

看这部剧之前，我刚刚结束持续了一个多月的“996”，做梦都在工作。疲于应付的过劳透支了人生的意义（人生啊~），闲下来的我随即湮没在巨大的空虚里，急需找点乐子来治愈，于是就被这部让豆瓣官方打着“喜剧”标签的、高分、医疗、行业、短剧深深吸引了。看着看着，我感受到的吸引力确实越来越强，可治愈也险些变成“致郁”，以至于当注意到这部改编剧对应的原著名叫《绝对笑喷之弃业医生日志》时，我都想象不出它是怎么个“笑喷”。

按下原著不表，这里单聊聊剧。《疼痛难免》的主角亚当是公立医院妇产科的一名代理主治医师，他和助产士团队，再加上新来的实习医生舒缇，靠着几乎没日没夜的连轴转迎送一批又一批的病患，担负起整个科室的正常运转。他们的日常充斥着超负荷的工作量、能让人整个垮掉的精神压力、简陋的硬件条件、虚伪又做作的官僚体系，离谱儿的病人、复杂的同事关系，比很多人的现实更苦。如此写实的刻画，让外行人惊呼原来医疗偶像剧都是骗人的，也让医护工作者看到了犹在镜中的自己。最后一集中，亚当在听证会上呼吁从体制上改善义务人员从业境遇的一番慷慨陈词不仅打动了对面的官员，更说进了全体观众的心坎儿。从这个角度上说，《疼痛难免》无疑是一部成功的现实主义行业剧，特别是在新冠疫情肆虐的当下，它稳准狠地击中了时代的痛点，也充分尽到了观照社会现实的责任。

虽然海报上只有一个委屈巴巴的本老师，但若没有对典型环境中典型群像的成功塑造，剧作的批判性恐怕要大打折扣（老套的现实主义永不过时）。从初级菜鸟到行业前辈，从一线医护到行政管理者，短短7集的篇幅内，每一个主要角色在尽可能完成各自人物弧光的同时，也都作为叙述主体——尽管属于亚当的限制性视角叙事占去了一大半篇幅，是悬念设置的主力——使文本内容变得丰满而立体，在立意层面发挥了重要的结构性功能。因此，这些个体既有自己的生命，也可视为同类群体的叠加成像，在他们的形象中，凝结着创作者对医疗从业者乃至医疗行业的理性审视。

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属于行政序列，以一个只露了一面的卫生部官员为首，就点明了官僚制度是如何不容分说地由上至下渗透并控制了整个医疗体系的最细微之处。剧作丝毫没有掩饰这套体制的肮脏之处，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观众，维持它自洽运转的燃料既来自上位者的障目，也来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欺瞒。Lockhart率众人迎接部长检查的一顿操作让那些早已熟悉魔幻现实的观众倍感“亲切”，用“人血馒头”给Adam当挡箭牌则描绘出全剧最没有人味儿的至暗时刻。这还仅仅是大环境中显性的荒谬，而一个母亲对同性恋儿子的近乎本能的嫌恶，一个患者对非白人医生的天经地义的排斥，虽然并不专门针对医疗行业，却更加不容忽视。（尽管影剧剧中的“政治正确”似乎正在沦入惨遭群嘲的境地，但我个人认为，它始终是提醒人们对弱势群体平权保持警惕的利器）

另一部分从医疗专业人士角度刻画的角色占到了篇幅的大头，是本剧真正的“主角”。其中，尤以分别身在地位链条两端的Houghton和Shruti最为典型。

Houghton作为院里的高年资医师，医术精湛，处事从容，与患者交流时如春风般温婉和煦，对下属关怀有加尽心提携，还能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舒心惬意（全靠同行衬托），俨然一个近乎完美的“六边形战士”。她是全剧最“拎得清”的通透之人，在自己的不同角色之间游刃有余，前一秒还在当着患者的面痛斥Shruti 完全不称职，后一秒见了Shruti，就能云淡风轻地安慰她万事大吉一切都好。老实说，当最初看到Shruti因为偷听到老师的负面评价而心理崩溃时，以及这个老师在Shruti的纪念仪式上仍然开着似乎不合时宜的玩笑时，我简直觉得Houghton是个两面三刀甚至冷血的老油条。随着时间的沉淀，我才意识到Houghton正是靠这层实用主义伦理的护甲，才最大程度地保护了自己免遭痛感侵蚀，而又通过行动让身边的人尽可能获得实实在在的收益（疾病治愈、心理慰藉，又或者是能力提升），以此在挚爱的医疗事业和糟糕的外部环境之间博得一己的心安理得。我想，共进晚餐时，Houghton对Shruti是否志在医道的灵魂发问，恰恰同时暴露了这个死理性派的医者仁心。

那天晚上，坐在对面的Shruti没有用语言回答老师的问题，日后却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在父母和外人眼里，这个一次就通过执业资格考试的亚裔姑娘不啻于已经靠聪慧和努力踏上通往人生巅峰的金光大道，是值得自豪的天之骄子。只有她自己知道，与这份光鲜职业相伴的苦与绝望有多么难捱，以至于迎接新生的成就感和患者家属的感激之情都无法驱散那漫无边际的绝望，只能任凭抑郁吞噬。如果说Houghton取得今天的成就多少有点“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侥幸（至少她已经脱离了低年资医生的流水线作业），Shruti再也没有机会抓住支撑自己熬下去的信念了。

（不过，她也终于可以摆脱悲伤了吧。R.I.P）

最后，再来看看我们的主角Adam。他的位置介于Houghton和Shruti之间，一副“上有老，下有小”的苦逼中年人光景。711连轴转的工作时间，人命关天的巨大压力，时常不靠谱儿的病患和队友，再加上本人天生臭脾气，Adam的每一天都过得摇摇欲坠，全凭编剧给的一口仙气儿吊着，才“有幸”活到最后一集。这口仙气儿——对医生职业的信念正是剧作推动他和Shruti在命运叉口分道扬镳的关键所在。剧作以两场接生抢救形成了首尾呼应的闭环结构，Adam则如同这个光环里不可撼动的王。在最后一集中，他本来已决定辞职陪伴爱人，却反过来被爱人劝“做医生是你的天职”，活脱脱一出英国医生版的“身以许国，再难许卿”（BTW,Houghton医生的称谓也是Miss）。终究，肉体凡胎的Adam还是被架到了“神坛”。

当然，对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致以无上礼赞，我个人举双手赞成。

只是，我也担心这非黑即白的二元论，将使一群人陷入政治正确的窠臼，使另一群人被投进道德完美主义的陷阱，从而造出一个要求知识分子必须清高，否则就是大逆不道的世道。扯远了。其实呢，我非常非常理解并偏爱这个“大团圆”结局。这个世界虽然“疼痛难免”，但谁不愿意相信信念永存，爱与希望永存呢？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