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蛛

《圣蛛》（又译《马什哈德之夜》），是伊朗裔导演阿里·阿巴西的第三部长片，这是他第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他的上一部作品《边境》在2018年夺得了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大奖，之后他又被奉俊昊认为是未来二十年最看好的二十个青年导演之一。在他的前两部作品《谢丽》和《边境》中，阿里·阿巴西让他所创造的宇宙与现实保持着暧昧的距离，他所构建的魔幻主义当然是现实世界的强烈映射，却又保有若即若离的诗意。由于前两部作品的强大想象力和先锋性，在首映前，不少人都明确地表达了对《圣蛛》的期待，但是这一次阿里·阿巴西没有选择继续探索艺术的前沿边界，他回到了故乡伊朗，讲述了一个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萦绕在他脑海中的现实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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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讲述了女记者拉希米前往圣城马什哈德，调查一起针对女性性工作者的连环杀人案。凶手赛义德也就是Spider Killer，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建筑工人，他杀害妓女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以神之名洗刷街头的罪恶。拉希米以自己为诱饵终于让凶手绳之以法后，却发现大众对“蜘蛛杀手”的崇敬让法律上的正义显得如此无力。这个故事根据2000-2001年间发生的真实事件改编，现实中的蜘蛛杀手杀害了16条女人的生命后才被警方逮捕。这个案件在发生后不久就被制作成了纪录片《And Along Came a Spider》，阿里·阿巴西就是在观看纪录片的过程中萌生了以女记者视角讲述案件的想法。在2020年，另一位伊朗导演Ebrahim Irajzad指导了同题材电影《Killer Spider》，但是阿里·阿巴西称他的目的不是拍一部变态狂是如何变着花样地杀人的电影，而是想要代表受害者的立场，讲述这个社会是如何病态地将杀人犯奉为英雄的故事。

影片的开始，导演让一个女人带领观众走进马什哈德的夜：她在镜头前更衣、化妆、亲吻年幼的儿子。她带上头巾走出家门，她躲开邻居的目光换上一双高跟鞋，她要分辨路人的眼神里是侮辱还是对她身体的期待。这是一个街头性工作者，但她有家庭、有尊严、当然也有活在世上的权利。直到凶手的出现，让她失去了生命。而凶手是谁，这个问题在影片中根本不是悬念，导演早早地就为我们揭示了凶手的面目，他普通得可以无需隐藏就消失在人群中。赛义德作为连环杀手，既不是智慧型，也不是力量型。他几乎从未认真设计过杀人方式和抛尸计划，他有时也会在受害者的强烈挣扎下受伤。这样普通的杀人凶手能够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犯下16条人命的滔天大罪，他的帮凶是整个社会：妓女的失踪不会引起警方的重视，甚至被视为替警方打击性交易的贴心之举。而凶手尚未被找到，媒体就已经把“Spider Killer”叫得震天响，如同城市猎人和现代鲁宾汉，在法外之地行使“正义”。

这个时候一双女人的眼睛在故事里显得尤为重要，独立记者拉希米从德黑兰来，她离开德黑兰是由于拒绝了上司的性骚扰而被辞退，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摆脱的荡妇羞辱。导演用几个桥段让观众迅速理解了拉希米作为伊朗女人的艰难处境：独身女子住酒店会被怀疑是妓女，戴花色的头巾走在街上会被怀疑是妓女，进入工作场所也需要忍受其他男人的怀疑和阻拦。——如果一个社会这么容易就给女人贴上婊子的标签，那么所有女人其实都是妓女，而妓女事实上和所有普通女人无异。导演在采访中明确指出，厌女，不是伊朗特有的社会病症，而是整个世界都存在的现象，只是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下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这里不得不提到饰演拉希米的女演员扎拉·阿米尔·阿布拉希米，导演视她为本次创作历程的重要盟友，认为她同自己一样可以称之为本片的作者。阿布拉希米现实中的经历和影片中角色构成了一次戏剧化的照映，她曾是伊朗家喻户晓的肥皂剧明星，却因为性爱录像带的泄露而被迫中断了职业生涯、离开伊朗。她目前生活在巴黎，一开始她只是这个项目的选角导演，后来导演决定让她来担任女主角，阿布拉希米将个体经验中的挫折感和无力感带入到这个角色中，和角色拉希米一样，她的美丽与才华是耀眼的，但是在一个病态的世界中却不得不用各种方式隐藏自己的光芒。作为一个未被驯化为“圣女”或“母亲”的正常女人，她的视角可以为观众提供更多社会层面的刺激。

然而从表演上看，比起阿布拉希米扮演病态社会中的正常女人，男演员迈赫迪·巴杰斯塔尼的发挥空间似乎更为广阔。根据导演的介绍，巴杰斯塔尼和角色赛义德一样，来自马什哈德地区，他可以用赛义德应有的工人阶级口音完成表演。同时他的表演承担着来自两个方向的压力，一方面对于伊朗社会来说，用讽刺的手段塑造虔诚的信徒形象几乎是禁忌的。另一方面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去合理化、人格化一个不可被原谅的杀人狂，同样是演员在生涯中的巨大挑战。

在影片的开头导演留下一句话：人们终将面对恐惧。赛义德的恐惧来源于信仰，同时以各种面目展现：他引诱妓女，杀掉她们，事实上却从未和她们做爱——他恐惧女人身体对神的亵渎。可是他面对她们时，展现出的真实和平凡又让他陷入信仰的困境。他会怜惜，忍不住嗅这个刚刚被他杀死的柔弱女人。他也会忧虑，难以制服那个主动扑上来的强壮女人。直到从她们尸身传出了刺耳的讥笑，他又要迅速皈依到自我建立的逻辑之中：我为神杀人，这是我的职责，也许我的渺小是不值一提的。故事发生的地点叫做马什哈德，在波斯语中有殉教之地的意思。最终赛义德的死仿佛神圣的殉教，他和他的信仰、他的信徒都是伟大的，不合理的仿佛是现代社会的法律。

本片平实的导演技法让因《边境》而期待新作的观众们稍感失望。这种平实和真实故事的调性的确是相符合的，甚至片名《圣蛛》中的蛛之意象在影片中也是点到即止地出现：一次是影片开头，露出真容的赛义德在野外抛尸后骑着摩托车驶向蛛网般的夜间城市。赛义德的作案手法类似于蜘蛛把猎物诱捕进住处，然后也是像蜘蛛用网缠绕猎物一样，让受害人窒息然后将尸体卷入布中。

除此之外，本片的节奏和视听技法都可以说是中规中矩地完成了叙事任务。如果说前作《边境》对身体和身份的想象是奇幻且自由的，那么本次《圣蛛》中如果有任何的奇幻或超现实的元素，对导演来说，都有可能造成对真实社会议题严肃性的消解。所以在最后一场戏中，压抑和绝望终于达到了巅峰：赛义德未成年的儿子阿里观察到媒体和群众对父亲的追捧，他坚信犯下血案的父亲是为了神，是无罪的。于是阿里在拉希米的采访镜头下，布道般地讲述父亲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手法，讲到兴奋处，他叫来自己六七岁的亲妹妹扮演受害者，来演示作案过程。赛义德两个孩子童真的面庞终将长成大人，他和她和这个社会的所有人，一代一代，身上都流着杀人犯的血，传承着厌女的基因。

导演在放映结束后向观众致谢时说道，这个故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足足有二十年，今天他终于为那些不再能够说话的受害者感到了一点点的宽慰。与之形成呼应的是《圣蛛》映前红毯上的女权主义抗议者，一群身着黑裙的女性拉开一条长长的条幅，上面写着自上届戛纳电影节以来法国129名死于“Femicide”（只因她是女人而遭到的仇恨犯罪）的女性名字，抗议者们一手拉着条幅，一手举起硝烟，掌声与欢呼声响彻卢米埃尔大厅内外。收起